又粗又高的楊樹筆立在大渠兩邊,夏天綠蔭成行。一陣風(fēng)起,樹枝輕搖,楊樹葉噼噼啪啪的響聲像掌聲一樣。大渠里流水淙淙,一股涼涼的河泥味、青草味漫向渠邊的趕路人。渠梁上,一位瘦瘦高高的中年婦女摟著個包袱,正大步邁向村外,身后不遠(yuǎn)處,三個小孩磕磕絆絆賣力地跑著,個個累得小臉黑紅,氣喘吁吁,身上臉上黑水汗流。大的是個大約10歲的女孩,小的兩個也就是五六歲的樣子,相互催促著,追趕著越走越快、越走越遠(yuǎn)的中年婦女。他們是婦女的孩子。婦女遠(yuǎn)遠(yuǎn)地駐足,彎腰拾起路邊一個土疙瘩朝小孩扔去,嚇唬著趕他們回家。然后扭身急匆匆趕路,似乎走得更快了。她走路帶風(fēng),雖然瘦削,但能看出來是個健碩利索的女人。她在步行去往8里外的娘家,大渠蜿蜒通向遠(yuǎn)方……
這是媽媽憶起外婆時都要提到的事情。女人是我外婆,小女孩是我媽媽,兩個小的是我的四舅五舅,這種場景在媽媽的成長過程中是經(jīng)常發(fā)生的事,春夏秋冬一年四季。媽媽說:“外婆不會騎自行車,不論遠(yuǎn)近,去哪里都是憑一雙腿。外婆是個快活人,做上點(diǎn)好吃的趕緊就送到娘家;有時天不明,鍋盔已經(jīng)烙好,等天明了,送到娘家都回來了;她手底下出活,把棉花紡成線,織成布,你一會沒見她,她就已經(jīng)送到娘家又馬不停蹄趕回來了。”“你外婆是家里的老大,兩個弟弟眼看著到了結(jié)婚的年齡,她心疼父母身體不好,娘家日子艱難,想著辦法幫扶著。”媽媽沉浸式回憶著:“我結(jié)婚后,你外婆每年都要從她娘家拿來一大堆布鞋幫子,給我限定時間讓做好。有時候是拿著布料讓做衣服,完工后再給送去。”我問媽媽,外婆憑啥要求干這些?媽媽說:“哎,你老舅娃多,老妗子針線活不得力,外婆看著著急,把活給我派過來。”說到興致時,媽媽拍著手笑得不能自已:“你外婆把你外爺?shù)暮眯┿y元都給她娘家拿去了。”
忙假,天剛亮,外婆會叫醒我們,帶著一群里孫外孫出發(fā)去金色的麥茬地里拾麥子。她走路還是很快,我們在后面追著她,像一只老母雞領(lǐng)著一群小雞,移動在金黃色的畫軸里。外婆會把我們拾到的麥子攤曬,用棒槌捶出麥粒,用簸箕簸去麥糠,曬干后裝袋。忙假過后就是暑假,整整一個假期里,我們這群疙瘩零碎的大小孩吃的甜瓜、桃子、西瓜、西紅柿、甜稈(本地叫taoshu)都是用拾的麥子換來的。拾麥子的時候我們都知道麥子能換好吃的,所以拾麥子時每個人都很積極、賣力。大渠里放水的時候,我們跟著外婆去澆地。那時候渠里的水清清的,可以洗衣服,不像現(xiàn)在泥沙太多。在自家地頭的小渠上鏟個口子,渠水就咕嘟咕嘟流進(jìn)地里。一會就有驚叫聲喊起“婆,這兒跑水了”,一會又是另一處水跑到別人地里的聲音,外婆在地里不停地跑,忙忙地修地畔堵水。地里要是有個洞,我們就圍在跟前等待,不一時就會有黃鼠從地洞里驚慌逃出來,一片喊聲響起,有驚喜,有驚嚇。外婆家門前有兩個積水壕,壕里的水位會隨著雨量的多少時低時高。周邊栽種著好些棵柳樹、榆樹、皂角樹、槐樹、桐樹。夏季很涼快,春天最美。柳樹剛發(fā)芽,外婆給我們折柳條扭柳哨。粗一點(diǎn)的柳哨聲音粗而沉悶,細(xì)一點(diǎn)的柳哨聲音脆而尖細(xì)。榆錢長成了,外婆帶著我們?nèi)ス从苠X,翠綠翠綠的,鮮鮮地吃一口,滿口生津。槐花開了,整個空氣都是香甜的。外婆挾著竹籠和我們一起捋槐花,用鐵鉤扭下槐花枝,用榆錢和槐花給我們做噴香的麥飯,每個人碗里都給盛得冒了尖。有個小孫子半夜醒來要吃餃子,她會馬上起來和面剁菜;我弟弟半夜想媽媽了,吵著要回家,她就讓四舅開著拖拉機(jī)跑了十幾里路給送了回去。她斗大的字不識一個,不懂得教育娃,只知經(jīng)管好娃的吃喝。在她那里,吃飽喝好是正事。管他什么溺愛不溺愛,按自己的方式付出著,歡喜著。
外婆最小的孩子五舅有點(diǎn)殘障,說話口齒不清。還在五舅幼兒時期,有人勸她把孩子送人,外婆挖心挖肺不舍得。又有人說用刀片把孩子舌頭還是什么地方割一下,類似于小手術(shù),會治孩子的病。外婆想象著孩子疼得哇哇大叫受罪的樣子,終于沒有接受別人的建議,致使五舅終生生活困窘,猶如異類被人恥笑看不起,也累及外婆因?yàn)檫@個兒子到老都在吃苦受累。外婆在娘家是個受歡迎的人。弟弟妹妹對長姐很尊敬,誰家里種了瓜了果了,都不忘安排子女給外婆騎車子送去。他們的兒女們知道外婆來了,都會趕過來親親熱熱的喊上一聲“姑媽”,然后就圍在旁邊噓寒問暖,想吃啥飯,他們就安排做啥飯。我跟著去了幾次她娘家,因?yàn)閻畚菁盀酰蚕硎苓^被尊崇的待遇。我習(xí)慣挨著外婆坐著,耳聾的大弟弟望長姐的眼神里充滿了敬愛,滿臉笑容,嘶啞著的嗓音都能聽出溫暖來。他順便會在我頭上摸一下,夸我?guī)拙洌氐蒙逗贸缘亩紩媒o我吃。
媽媽說外爺是教書先生,不是干農(nóng)活的把式。后來在收麥子時受了傷,健康狀況越來越差。在那積貧積弱的歲月里,外婆里里外外操心勞身,現(xiàn)實(shí)逼得她成了家里的主心骨和頂梁柱。夜里她帶著媽媽她們姊妹紡線經(jīng)常熬夜到雞叫聲起,為了防止媽媽她們打瞌睡,外婆會講很多段子和古經(jīng)逗她們發(fā)笑提精神。關(guān)于古經(jīng)是什么,我媽媽也快80了,已經(jīng)不記得具體內(nèi)容了。外婆有多能下苦?媽媽說農(nóng)村的集會5天一次,外婆讓兒子把織好的布在集會上賣掉,買一些玉米做口糧,剩下的錢全部買成線。外婆用顏料把線漿染成幾種顏色,配好圖案,上織機(jī)日夜趕工,等5天后再次集會,買回的線已經(jīng)碼成整齊的布匹,待價而沽。莊稼地里的活,像男人一樣出著工,日出日落,歲月更替。
就這樣,外婆完成了一個個兒女婚了嫁了的任務(wù),抱大每一個孫子孫女,就像翻越了人生一個又一個山頭一樣,累得氣喘吁吁還要繼續(xù)朝前走,心里卻會有征服的喜悅和卸下包袱的輕松。剩下殘障小兒子,婚事沒有著落,是外婆再怎么風(fēng)雨兼程卻永遠(yuǎn)攻不破的堡壘。外婆的后半生一直和殘障兒子過活,領(lǐng)著他在黃土地上不屈不撓地刨日子。耄耋之年,曾經(jīng)風(fēng)一樣走路的外婆,走路顫顫巍巍。拖著疲憊的腳步每日給自己和小兒子洗衣做飯,農(nóng)忙時,還不忘給其他兒子家?guī)兔兠藁ā冇衩祝指捎钟驳氖种割^常常磨損得冒出血來。就這樣,撐到90歲的外婆,熬干了身體最后一滴油。油盡燈滅之際,渾濁的雙眼無奈地望向她殘障的小兒子。
外婆的一生,似乎一輩子都在燃燒自我,卻一輩子清苦。有人說“辛苦就是人生”,這世間沒有人不辛苦,只是有人不喊疼,外婆就是那種不喊疼的人。黃土地和勤勞的內(nèi)驅(qū),是外婆心里的光,比起缺吃少穿的年月,日子畢竟在一步步向好發(fā)展。說外婆,幫助弱勢的手足,其實(shí)是一個女人拼了自己的青春,憑自己辛勤的勞作回報著父母的恩情,這是一種能力,是一種底氣,是一種貢獻(xiàn),是一種悲憫,是一種關(guān)于家的情懷,也是一個普通女人的偉大。